在因为重度抑郁而转行全职占星师之前,玛丽安作为Top2的文科博士,从没考虑过学术之外的人生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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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学家马克思·韦伯曾将年轻人以学术为志业称作“内心领受天职的召唤”,同时也指出,在职业化的学术系统中,他们所要面对的是“一场鲁莽的赌博”。
而如今,在全球博士失业的大背景下,人文社科领域的博士与自然理工相比,因就业市场更为封闭而在这场“赌博”中更显弱势。
玛丽安的客户,大部分也同为文科博士。在占星的过程中,她感受到了这个群体面对的结构性困境。
读博期间,有近半数人都深受抑郁困扰。毕业之后,他们又被卷入高校“非升即走”的考核,工作强度比“996”还离谱,却只能得到微薄的薪水。即使感到痛苦,大多数人还是无法决绝地离开,或是出于对失业的恐惧,或是出于对学术理想的信念。
这一切,让玛丽安有点庆幸自己远离了学术界。转行两年后,她每月的收入超过了2万。这让她意识到,身为文科博士,离开学术系统,依然有另外的可能。
在这条道路上,她一点点修补着自己的人生。
一
在转行做占星师之前,我是一名top2的文科博士。
和学界的很多人一样,我是在老师和周围同学的赞扬与鼓励里过来的。从本科开始,就有老师夸奖我“比较聪明、比较有学术视野”。这些话可能在学术界也不算什么,但却让当时的我觉得,拿到博士学位、去高校做教职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好像不需要思考。
申请博士的时候,我专业的前系主任已经快退休了,我很幸运地成了他的倒数第二个学生。入学后,身边的学术共同体也很融洽,没有前辈打压或同辈不良竞争的现象。于是在这个自己喜欢的学科里,我拥有了很纯粹的快乐,每天的生活基本就是读专著看文献写论文。虽然简单,却是让很多有志于学术的文科本硕生都羡慕不已的生活。
某个雪天,照例去上自习,拍到的校园一角
那时我完全没有除了学术界以外的人生考虑,对这个世界其它部分的一些运行规律一无所知。一些金融行业的朋友找我来倾诉:“怎么找一份更高薪的工作?怎么让自己的财富升值?”而他们的工资可能都已经月入三四万了,而我在学校的奖学金和助学金加起来只有5000 块。
这样的反差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们无意中传达的金钱焦虑,也对我没有任何影响。也跟很多文科博士一样,我是被崇高的学术理想召唤,开始自己的博士生涯的。我向往的全部,就是成为一位女学者,等到我50岁或者哪怕70岁退休的时候,后辈的学生,会说起曾经有我这样一个人,做了多少题目,有过怎样深入的研究。相反我并不在意世俗世界里的物质成功。
但是我的学术梦在一次公开的批评后,彻底碎掉了。一位女老师当众跟我说,我的文章里满是病句,感觉完全不会中文学术写作。我的文章感觉是混乱一团,仿佛梦魇一般。
她说,建议我回本科进行回炉。
她的话深深挫伤了我。每天我打开文档的时候,那些尖刻的语言就在我的头脑里闪回一次。一度有几个月,我只要开始写作,就会不断干呕,之后甚至写不出任何一个句子。后来才知道,这就是“躯体化”,一种内在心理状态的外在表现。
在不久之后,我就确诊了重度抑郁。跟很多博士生一样,我的人生价值之前就跟自己的学术绑定,当我的学术被重重否定之后,我对自己的人生价值失去了信心,陷入了漫长的自我怀疑中。
这种压力不是我一个人的。隔壁一位人文学院的老师曾调侃说:博士学生如果突然发胖或暴瘦了,或是突然间见人就躲,一般就是在写论文。其实这些表现放到心理学的脉络里,都是非常危险的信号。体重的短时间剧烈变化,是进食障碍的预兆;而后者对社交的恐惧,很可能导致惊恐发作。
高校通常都会为学生提供心理咨询服务,而每到写论文的季节,咨询室总是约满的状态
后来我在帮很多博士生做占星咨询的时候,发现这种糟糕的心理状态,来源之一是对自己学术的低价值和无意义感。这时我通常会委婉地戳破他们:你会不会对自己有着过高的要求?有的人会慢慢反应过来,有的则还是极力否认。
像之前找我做占星的一个文科博士,总说感觉自己是班上最差的。但事实上她的论文是校级的优秀论文,我指出这一点,她却说:“那是因为正好落到我头上。”
这种对自我的打压就很容易发展成抑郁。读博的时候,跟我同一级四个女生,全都抑郁了,有两个到现在还在做心理咨询,都是我劝去的。我后来做心理咨询的科普,发现国内有多达半数的博士生都深受抑郁、焦虑的困扰。
人文社科的学科,不是那么容易出成果的。拿我自己的学科方向为例,延毕比例达到了一半以上。读博对于大家来说,类似走在一个漆黑的长长隧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隧道口。这里考验的可能并不是个人天赋才华,而是相信自己可以穿越黑暗的耐心。
之前的我就失去了这样的信心。几年的抑郁,让我经历了严重的阅读障碍,甚至一度几乎失去了社会功能 。最严重的时候,恐惧可以压垮我。那个当下,哪怕离开我小小的单间宿舍,都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对当时的我来说,活着就是一个问题,更不要说做学术了。
在毕业以后,我就决定离开学术界。那时,导师对我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二
成为占星师,一部分原因是我想接近我研究的法国总统密特朗。他是一位以理性主义著称的知识分子型总统,却会每周都与一名社会学博士出身的女占星师泰西埃会面,甚至一度让她参与战争的决策。
在给科学史课程当助教的期间,我也获得了这样一个逻辑:科学其实并不是一个绝对正确的东西,而是相对的。而直到现在,占星学也是科学史的研究范畴。这让占星对我来说很好接受。而文科学术受训带来的逻辑思辨能力,也让我很轻松地跟上占星学院的课程设置。但当真的开始尝试做职业占星师时,博士的身份却带来一些内心的窠臼。
刚开始做占星咨询的时候,我会有一点“金钱羞耻”,不知道该报什么样的价格,只好参考了文科博士做家教的时薪,200块。那时做完一场咨询,客户会说,你占得挺好的呀,报价怎么这么低?我花了一些时间,一点点松动了自己关于金钱的观念后,才开始按占星行业内的标准去报价。
知识分子的身份,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又很困难的话题。即使到现在,我都不会主动推销自己,还很抗拒对自己稍微做一些包装、打打广告,甚至连说自己很聪明、做得很好都有点难为情。这当然对我自己占星事业的长久发展,并不怎么有利。毕竟作为一名自由职业者,很重要的部分就是自我营销。
我的自画像,一个忧郁的学院派女巫
最开始我每个月的收入就是三四千块,有的时候就没有生意,才一千多块。靠着我的豆瓣关注者和博士朋友们帮忙介绍,我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因为大家都差不多都来自同温层,被介绍来的大多也都是高校的博士生和大学青年教师们。直到现在,这个群体都是我主要的客户来源。
听他们倾诉学院里的烦恼,我会有点庆幸自己选择了离开。
博士生客户的问题,其实都差不多。“论文写不出来怎么办?”“感觉导师对自己有意见怎么办?”除了这些读博时产生的问题,还有一些是关于毕业后的困境。
我的第一个长程占星客户,是和我一样是top2的文科博士。她毕业的时候来咨询,说要不要放弃去顶尖高校A的机会,选择去小而专的高校D。她很理想主义地认为,D校有更多与她的研究相关的史料,可以更好地做研究。无论是从星盘还是个人经验来看,对她来说去D校不是一个好选择。但我没能劝住她。
两年过去了,她找我咨询的问题,都围绕着“从D校跑路”展开。去了之后,她才发现,每天要写大量与学术无关的报告,而较为前沿的研究也并没有开展的机会。
一般来说,像A校那样的高校,能够有空间让青年学者可以更加心无旁骛做自己的研究。这些顶级高校,就成了博士就业的首选,竞争压力很大。很多青年教师在拿到终身教职之前,可能遭遇着严重的睡眠不足,每天睡4-5个小时,靠着喝咖啡来保持自己相对不错的精力。
我们这一届就有个女生,毕业以后去了社科院当博士后,她需要在至多三年的时间内完成2-3篇的C刊发表。这需要投入大量的工作时间和精力,比起九九六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这个女生的工资才只有8000块左右。
只有完成这样的发表要求,博士后才能获得一份“出站”证明,这是寻找教职的前提,但并不是卷的尽头。国内学术界对学术的期待很单一,就是多发论文。而高校现在基本上都采用“非升即走”的制度,要求刚工作的青年教师至少要在三年聘期内出三篇C刊论文,不然就解聘。
但任何一个顶级期刊,光从录用到出稿都要一年半,甚至两年。我有个在985的同学,很擅长写论文,但“非升即走”的评审下,眼看就要不合格。原因是在他手里只有论文的录用通知,并没有能够见刊。
层次低一点的学校,虽然竞争小,也开始逐步走向“非升即走”。但因为平台不好,所以更难发表成果。我认识好几个二本老师,都表示很多期刊并没有真正匿名审稿,所以在普通学校很难在好的期刊上发论文。
很多文科博士就这样,毕业之后,怀着很纯粹的学术追求,要不去超级高校卷,要不在一个差的高校试图躺平,但很大可能还躺不平。
我有的时候就在想,这些聪明的脑子,在这样逼仄压迫的环境下,是做什么呢。如果我没有抑郁,中间没有那么大变故的话,可能这也是我的生活。我渴望的学者生活,并不是那样的。
现在回想离开学术圈的这段经历,我会有遗憾。我觉得愧对导师——虽然他不断地鼓励我,做我想做的事情就好。但我也会庆幸,如果我不在读博时抑郁,也会在博后抑郁。
三
尽管卷得很痛苦、躺也躺不平、待遇也很差,但很多文科博士也还是很难真的走出学术圈。有的人像我当年那样,怀着很纯粹的学术理想,继续坚持着。有的则怀着这样一种恐惧:“文科博士不在学术圈了,能去干嘛呀?”
博士离开学术界去找工作,确实很难。这里有很现实的年龄问题:一般博士毕业30岁左右,需要付相应更多的薪水,大多数企业可能并不愿意承担这样的用人成本。
另外,人文社科的学界和业界确实存在本质的不同。学界最在意的是有没有颠覆已有的常识、提出更好的问题,将关注的视野放在常常被忽视的人群;但是业界最需要的是交付结果,解决现实存在的问题。文科博士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慢慢适应业界的规则。
我之前就有一个女博士客户,毕业后去了咨询公司。每次老板对她的文稿做出很大改动时,她都会怀疑自己工作能力很差。这样的崩溃,持续了一年多。
我就很希望能通过自己的经历告诉大家,你们是可以走出去的,你们还有别的出路。
不过占星对我来说绝不仅仅是一个带来收入的行业,它也是帮助我理解了个人议题的学科。在当占星师的过程中,我在一点点修补着自己的人生。
我的第一个长程占星客户给我的反馈,我很感谢她对我的信任,我也在这个过程中收获了成长
从我开始接待第一个客户,到现在已经两年多了,目前咨询时长500多小时。最近,我一个月的收入已经可以超过2万。我意识到,我可以凭着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之前读博时所谓的那种学术价值和个人价值的等同部分,就立马就脱钩了。
我的周围博士朋友们,都挺祝福我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他们也在我身上找到了一些希望。一位在地方高校的朋友,工作以来一直在被论文发表量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折磨。她最近就跟我说:“我觉得你现在状态特别好,而且可以越来越好。去年我就是还没想明白,还一心想着做科研。”
现在除了接待占星咨询以外,我也是一名占星老师。现在班上有一位助教,十多个学生,其中3名跟我一样是文科博士。对于他们未来是不是打算做占星师,我并不清楚,但我有认真地把这个东西教给他们,他们未来可以多一个职业选择。
在这份职业中,我有了非常大的自由度,说不定还可以继续做学术。我不用去忙狗屁项目,也不用耗费不必要的精力去卷论文发表量,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研究。
唯一一个非常大的问题是,在国内,如果没有学术单位的话,很难发论文,也很难被认同为学者。我有一个哲学系师兄,毕业后转行在做留学生课程教学相关工作。他在国外的学术期刊上有很多论文发表,还在海外出版社出了一本专著。但是即使这样,因为没有单位,他就没办法在国内发表自己的学术论文。
我还是希望,能成为外国研究者那样在严肃研究和面对公众的科普之间自由穿梭的学者。
我的人生,就像斑驳的阶梯,现在长出了朵美丽的小黄花
毕业快有八九个月的时候,我回过一次学校。有个朋友要开讲座,我就去帮忙凑场子。
当时去的那栋楼我印象很深。之前毕业的时候需要到这里办手续,每来一次我就崩溃一次,然后就会剧烈呕吐。去之前,我就很害怕自己会惊恐发作。
那天下午在那栋楼里,我遇到了之前的老师。他问我现在在做什么,我花了好一番工夫才解释清楚,感觉有点尴尬,但到最后我也没有崩溃,一切安全。
当讲座结束,我从楼里走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那个瞬间挺神奇的,我特别激动地告诉自己说,我的一些创伤似乎好了很多。
未来的事,我不想去思考那么多。至少我现在摆脱了很多绝望,我可以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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